流霞榭,灶间里。
原婉然坐在小桌前,舀起白地青花海碗中最后一杓馅料,就着圆白面皮包成水饺,搁在小笸箩上,和其它胖嘟嘟的饺子排成行列。
那笸罗旁边,还有两笸箩的水饺。
原婉然端起其中一隻笸箩往灶台去,揭起灶台锅上的杉木盖。锅里水已滚沸,揭盖时候,热气喷薄而出,在冬日寒冷中渲染出一片温暖水雾。
原婉然将水饺倾下锅,拿起杓子轻匀搅拌。
“汪。”嗷呜跟在原婉然身畔,无聊叫了声。
这一声提醒原婉然瞧向灶上另一端,那端火眼铁锅上安着一屉蒸笼,热雾弥漫。
她估算火候差不多了,搁下锅杓,拿布揭开蒸笼,从中取出一隻碟子。
碟子上躺着一团饺子形状肉丸,鸡肉搀杂地瓜丝和胡萝卜丝,浸泡在鲜美汤汁里。
原婉然对嗷呜说:“嗷呜,你的肉饺子好了。”
嗷呜闻到香味,什么都懂了,摇着尾巴绕着原婉然转。
原婉然将肉丸放到桌上,蹲下轻拍嗷呜的头:“凉些再吃,别烫了嘴。”她抚摸嗷呜的耳朵,笑道:“今儿立冬,‘立冬不把饺子端,冻掉耳朵没人管’。我们嗷呜吃了饺子补耳朵,耳朵就不怕冻啦。”
她说完,霎时恍惚,思忖今日韩一和赵野是否记得吃饺子。
倘使她不曾教人绑架软禁,这会儿该在家和赵野准备饺子馅,等馅料备好了,韩一也差不多回家了,他们三人便一块儿包饺子调酱料,煮好饺子,一家子围桌共食。
如今这点家常光景都成奢望了。
原婉然红着眼眶叹了口气,忽然由眼角余光察觉灶间门口多了抹身影。
她转过头去,赵玦立在门口,不知来了多久,俊容若有所思,难辨喜怒。
原婉然早晚提醒自己得拉拢赵玦,将他奉若上司上宾,此时立刻挤出笑容,起身见礼。
她打量赵玦身披石青羽缎斗篷,记起银烛透露过他这两日人不在别业,便招呼:“赵买办回来了?”
赵玦卸下斗篷,交给身后随身服侍的赵忠,道:“待会儿就走。”
“噢,”原婉然问道:“那赵买办来流霞榭是?”
“过来瞧瞧嗷呜。”赵玦轻抚嗷呜,瞧见桌上水饺模样的肉丸,问道:“你午饭就吃这个?”
“给嗷呜的,我吃饺子。”
“原娘子下饺子?”
“嗯,今日立冬,该吃饺子。”原婉然出于礼貌,问道:“赵买办要不要尝一尝?”
在她想来,赵玦必定婉拒。人都要出门了,哪来工夫吃饺子?
赵玦道:“有劳原娘子,我带了路上吃。”
原婉然愣了愣,道:“好,头一批饺子就快好了,是白菜猪肉馅。”便洗净手,往锅中添水。待煮好饺子起锅盛盘,寻了食盒,连同筷箸和调羮一起放进。
她略为思索,问向赵玦:“蘸酱不加蒜泥吧?蒜泥味道重,你还要和人会面议事。”
她猜度赵玦出门,大抵不离进京管理生意作买卖,这人注重体面,不会乐意口气熏人。
这回换赵玦愣了愣,随后道:“嗯,不添蒜泥。”
他的目光追随原婉然在厨房走动而游移,看她取来酱油陈醋等调料,替自己张罗蘸酱,明星也似的眸子添上几分柔和。
原婉然打点妥当,将食盒递给一旁的赵忠,赵玦道了声谢,说:“别业园子外有座蜡梅林,正在花期,你若乐意,明儿我让赵忠送你过去赏花。”
原婉然一听能暂时离开园子,不假思索道:“好。”
她思忖赵忠和赵玦向来孟不离焦,焦不离孟,随口问道:“赵买办也同行?”
岂料赵玦道:“明日我有事。”
原婉然略感失望,少了一个和赵玦套交情的机会。
她送走赵玦,转个念头又开心了。一盘饺子换来出园一趟,借机摸清园子以外的详细布局,已经值了,而且看来自己又将赵玦拉拢近了些。
过了阵子她才回过味,纳闷起来。
时气寒冷,赵玦单单从园子走到主宅登车,纵然食盒内夹有棉布保温,途中饺子也差不多凉了,滋味大打折扣。他那人起居追求精致,真饿了,路上随便找间酒楼饭馆,吃口新鲜热乎的菜不好吗?
还有一件,赵玦和赵忠居然也有各自行动的时候?
原婉然想了一阵揣摩不透赵玦用意,姑且不想了,将剩余饺子下锅。
剩余饺子分别包了白菜羊肉和冬笋猪肉馅,是韩一和赵野喜欢的口味。她吃着他们喜欢的饺子,就好像离他们近一点,纵使夫妻不得相见,心里多少得到一些安慰。
赵玦离了别业,并未如原婉然预料往京城去,却是带了一行亲随快马驱车直抵邻府州县。一行人傍晚到了一处名叫西谷的县城郊外,在当地客栈赁了一座独立院子歇宿。
晚饭过后,赵玦在院里闲步消食。几个店小二抬来木炭,交给守在院门的亲随,正待要走,客栈外头有一队车马奔过大路,在寂静的冬夜轰隆似雷。
一个小二顺口道:“这时分还有人赶路?”
另一个小二道:“十有八九又是宫里使者路过。”
那亲随机灵,不等赵玦示意,便发话套问:“隔着重重院墙,你如何猜测是宫使路过?”
小二答道:“好叫这位客官晓得,打咱们这儿过去,有座行宫,叫清凉苑。这一个多月来,隔三岔五便有宫使由京城往行宫去,不拘多早晚都有。”
“你说‘一个多月来’,从前没有过这样的事吗?”
“每年都有,不过素来只在八月。八月秋狩,皇上他老人家到清凉苑附近的皇家猎场打猎,住在行宫,那会子就常有宫使来回跑。可眼下都九月了,秋狩早完了,人都回皇城了。”
“这倒不寻常。”
“可不是?往年秋狩过后,清凉苑附近大小道路的关防就宽放了,今年不知怎地,仍旧严得很。”
赵玦听到此处,对从前的猜想更加有了底,皱眉转身回到寝间,洗漱歇息。
只是他倒在床上许久,都无甚睡意。屋角火盆烘烘送出暖意,他却清楚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蓬蓬寒恶之气往外迸发。
又过一阵子,仍旧无眠,他索性起身,点亮桌上烛火。
烛火亮起,照亮屋里,也照亮搁在一旁的食盒,里头还剩一隻饺子。
不期然地,赵玦眼前浮现白日在流霞榭灶间所见光景。
彼时天光景暗淡,白画时分,流霞榭的灶间砖墙上已燃起油灯,满屋物事都浸润在它温暖的黄色火光里。
屋里很静,唯闻灶膛柴火劈啪燃烧,蒸笼受水雾喷涌而轻晃。
大案摆满鸡蛋、瓜果菜蔬和各类肉块,梁上累累垂挂腊肉、火腿和辣椒等物。
那个被他唤做“村姑”的女子就坐在案旁的小桌前,包出一颗颗胖水饺。
油灯火光落在挂在墙上被刷洗晶亮的锅瓢上头,也落在她身上。她人静静地几乎不动,他照样感觉得出,她身上洋溢出的那股生气,蓬勃而和暖。
一会儿她包好饺子,走到灶前下饺子。
他还是没让她戴簪钗之类可用来自残的首饰,因此她在颈后松松结了条辫子,走动之际,那条肥肥的辫子便在她身后摇曳生姿。
天下任何一处任何时候都有食材丰饶的灶间,都有女子拖着大肥辫子在屋里转,但不知怎地,他瞧着自己眼前这一幕,有滋有味。
后来那村姑叹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