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六零章:色色调和
冬季里,墨宝属晚上最惬意。
晚间饭后,韩一、赵野和原婉然到东间寝间闲话,墨宝跟着人跳上炕,往原婉然身旁空地一倒。它背贴着烧热了的炕,四脚朝天,头往炕外屁股往内,让原婉然给自己推拿。
原婉然手势温柔,摸得它睡意迷蒙,半梦半醒间,它彷佛在宅里宅外东赶猫,右逐鸟,称霸四喜胡同。正要入睡,忽听原婉然轻轻嘶了声,抚在它身上的手势也打住了。
墨宝睁开惺忪双眼,炕旁传来低厚话声,力道太重,弄疼你了?
墨宝循声转头,韩一坐于炕旁鼓墩,对着原婉然搁在他大腿上的光脚推拿。
原婉然道:不是,你使的力道和赵野差不多大小。
墨宝等了等,原婉然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迟迟未再动作,它便侧翻身,抬起四腿踢踏原婉然臀腿侧。
原婉然会意,便又动手给墨宝揉捏,墨宝美滋滋慢慢閤上眼睛。
赵野坐在炕桌一端,就着桌上颜料纸张随手画画儿,同韩一说:准是头眼相干的经脉害疼,她这阵子推敲绣画,费了不少脑力眼力。
赵买办赏识我手艺,自掏腰包在小绣间多添炭盆。人这么大方,我好意思不尽心干活,酬报知己吗?
韩一和赵野齐齐抬首,同声问道:知己?
原婉然微偏头思忖,道:这么说,过了。她转向韩一道:相公,你说过豫让的故事,他为旧主智伯刺杀仇家,仇家问他投效过的人不止智伯一个,为何独独为智伯报仇,豫让原话怎么回的?
韩一道:至于智伯,国士遇我,我故国士报之。
嗯,是了,智伯待我如国士,我便如国士那般报答他。
赵野一边画画儿,一边道:赵买办礼遇你,你尽心回报,主雇相得是美事,不过不到亏损身子的地步。况且他也有为自家生意打算的缘故。
原婉然瞥了赵野和他笔下图画一眼,心头柔软,口内只道:其实我自个儿也想绣好泰西绣画,盼它能在大夏吃香。
说到这儿,她有些烦恼,道:过几天又到赵买办过来查核的日子,他希望晕色转色自然,我想出的法子始终差了几分火候。比如画中那和桃花相似的花环,我绣茎叶用上五六种同色深浅绣线,一皮头(一层刺绣层次)换一种深浅颜色,细腻归细腻,仍不及真画那般生动。
赵野道:刺绣与绘画虽说同源,所用器料手法终究不同,没法十成十原本照搬。那赵买办自家便擅画,又通情达理,必定不会强人所难。
原婉然不愿拖着家人绕着自己那点烦心事打转,因问赵野,近来他在行内的纷争可平息了。
赵野泰然道:老样子。
这么说,那些同行依然对你画作说长道短?原婉然遮掩忡忡心绪,温声宽解,带头羊总是独个儿走在最前头。
赵野微笑,你别担心,你相公早料到新画法要捅马蜂窝,受人诟谇。我敢做就不怕死。他悠哉游哉唱了句:但放平生丘壑,莫管旁人嘲骂。
唱罢他道:老子乐意怎么画就怎么画,谁理那班老顽固?俊美的面孔满脸不驯,一双勾魂眼光采照耀,竟是斗志高昂,甚至觉得自己遭到画坛群起围攻这事挺有趣似的。
不过他虽不管旁人观感心绪,却顾及原婉然的,便细说现况。
贵族士族守旧,因我风评不佳,对我的画作裹足不前,不过起头我便不打算找他们作照顾主儿,而是从商人下手。有几个富商已在询问,委托我作画。
原婉然道:嗯,你按自己的意思来,横竖我们家日子过得去。
赵野向妻子一笑,因她提及桃花相似的花朵,先画了枝干,再寻另一枝干净毛笔,笔头蘸清水,再蘸上钛白和曙红二色调出的颜色,又在笔尖蘸点胭脂,而后往纸上一画。
原婉然在旁见了,像一槌子砸在天灵盖,又似于身在漆黑无涯荒野,眼前猛然炸了个霹雳,照出一片豁亮天地。
她停下揉弄墨宝的手,张口盯着赵野在纸上游走的笔锋猛瞧。
赵野以侧锋下笔,沾了淡红颜料的笔腹以及殷红胭脂的笔尖迤逦纸上,画就一朵桃花花瓣。两股深浅不同的红色颜料在纸上接连洇开,花瓣颜色渐次由浓深而浅淡,转色浑然天成。
他又另寻一笔一般办理,调出汁绿色蘸在笔头,笔尖则蘸曙红,照样侧锋落纸,一抹绿叶微透些许红意,衬得叶子格外鲜嫩。
韩一见原婉然呆愣愣盯住纸上花叶目不转睛,因问道:阿婉,怎么了?
原婉然醒过神来,向韩一笑了笑表示无恙,便问向赵野,相公,你一笔蘸双色,笔头一种颜料,笔尖另一种
这叫色色调和,赵野笑问:从前你不就瞧过我这么做?
原婉然豁然开朗,喜笑颜开,我瞧惯了,反倒灯下黑,忘了这一茬儿。
她没说完,便火急火燎要下炕,韩一将她轻轻按回炕上。
原婉然道:相公,我有要紧事,我想到晕色法子了
韩一弯腰拾起原婉然的绣鞋,替她穿上,光脚下地要着凉。又道:阿婉,你喜欢刺绣,乐在其中,这很好,但万事不及身子重要。
原婉然嫣然道:我理会得。她抱了抱韩一,踩着绣鞋便匆匆走向绣架,拣起针线埋头捣鼓。
赵野和韩一相视摇头一笑,他搁笔下炕,对原婉然道:我去煮枸杞红枣茶。
原婉然道:屋里有现成茶水,将就着喝便成了,这天气走到灶间,一路吹冷风,何必呢?
给贤内助补身。加桂圆吗?
原婉然听说,晓得赵野洞穿自己刺绣深意,这茶煮定了,索性不跟他客气。
加。她笑道。
赵野又问韩一,韩一摇头。他们兄弟俩全不爱甜食。
赵野走了,韩一在旁看着原婉然专心全意摆弄针线,身后炕上传来呜呜轻叫。
原来墨宝教原婉然半途丢下,怏怏翻身坐起,它和韩一对上眼,更加卖力从口鼻挤出呜呜声。
韩一坐上炕,递补原婉然位子,往这毛皮黑亮的小狗背上轻拍安抚。
墨宝立马往炕上噗通仰躺,果然韩一那双大手往它肚子摩挲起来。
墨宝心满意足闭眼,又打起呼噜
赵玦打开小绣间房门,便是一股温热不失津润的暖气拂来。
绣间四角炭盆前,各放一小盆水,原婉然还问他会否觉得房里太干,那便请杂役过来添水。
赵玦静默刹那,道是屋里燥湿正合适,便问起晕色问题。
原婉然道:您看看这回如何?
赵玦定睛审视,看了又看,末了道:韩赵娘子又弃了常法,生出新法。
是,常法一线穿一针,我以两根绣线穿入一针刺绣。
两根绣线还不同色,赵玦指向花环嫩绿花叶,韩赵娘子并用俏绿和中红绣线。
嗯,用同色绣线不够肖似真画色彩,我便混合不同颜色尝试。
赵玦手抚绣地,以为原婉然两色绣线并用的针法一点儿也不突兀,刺绣色彩确实摹仿油画原色,过渡自然。
原婉然又道:这混色法子也能用在肌理上。
赵玦转视人物肌肤,果然用了同股针刺绣,颜色又比之前鲜活几分。
想不到一个村姑能有此巧思,他忖道。又因事及物,说道:这和大夏丹青以色色调和绘画花木的道理有些相通。
原婉然道:赵买办料中了,我便是由色色调和想出这个主意。
赵玦更加诧异,这村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