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四六章:最美的花
韩一思绪倒流,退回他家人在世的最后一年,那年赛马大会里,他还叫伊稚奴。
他策马抵达终点,向众人挥手致意之后,回到赛场旁自家营帐更衣。
弟弟图光坐在一旁黄梨木圆背镂雕交椅上啃果子,问道:哥,你为啥不射中最后一个箭垛红心?
韩一扣上外袍银扣,问道:很明显吗?
图光昂起脑袋瓜子,单耳戴着的绿松石珠子坠吊耳饰晃呀晃。
那张教阳光晒成蜜色的娃娃脸上都是笑,蓬松的浏海散在额前,眼睫浓长,浓睫下琥珀色眼眸晶亮晶亮。
哥你放心,外人准觑不出来,不过咱俩谁跟谁啊,我能不晓得哥你火候到哪儿吗?你放缓速度,还在最后一靶偏了准头。
韩一理好仪容,拍拍图光的头,笑道:别教旁人知晓。
图光答应,忍不住问道:哥,为什么你每年总存心拿第四、第五名?
赛马大会皇族勋贵满地走,有风头,该他们先出。
你又不跟那些贵族大官子弟较量,他们赛马有他们自个儿的场次。咱们是商户,家里先前捐银赈灾,赐给大小阿父的六品散官没实权,你下的还是平民百姓的场子。虽说里头对手全出身大户人家,以咱们家势,压那些人一头又有甚打紧?
场次不同,比试项目相同,免不了有心人拿成绩作文章,出风头未必是好事。
图光歪着脑袋思索,道:哥,你不压那班贵人一头,是提防他们面子挂不住,找碴吗?
未必人人心眼皆小,但小心没有过逾的。
唔,我知道了。图光应着,一会儿随口问道:咱们事事让着皇亲权贵,便无事了?
韩一手按图光肩膀拍了拍,不曾回答。兄弟俩出了帐篷,几丈之外家丁戍守处已然挤满客人,丫鬟小厮来来去去置酒招呼。
客人们来自附近帐篷,俱是桑金国内一等一的富室,包括韩一兄弟的发小在内。他们衣着锦绣,见韩一来了,一涌而上,按习俗将手中小花束赠给韩一,恭贺他赛马夺冠。因众人出身富贵,所持花束皆奇花异卉。
韩一逐一接过鲜花,向大家道谢,再转交小厮带回帐篷安放。他招呼众人时,瞥见远处立着一个姑娘,那姑娘方额广颐,皮肤褐黑,手上一束蓝紫色花朵隔着藏蓝粗布袍子依在她胸前。
方额姑娘早已向韩一探头探脑,两人乍对眼,她神色既惊且喜,旋即又因他锦衣玉带,气度非凡,露出自惭形秽之状。她扭腰抬脚要走,临了却又迟疑,不舍挪步。
韩一意会方额姑娘道贺之意,点头微笑代替致谢。方额姑娘见状,精神一振,踌躇几下,拔腿吭哧吭哧跑来。
花给你恭喜方脸姑娘结巴道,褐黑脸蛋浮起红晕,沾带尘土的双手抖索递出蓝紫色花束。
那花儿是莸花,附近牧地随处开遍,羊儿喜食,是极好的牲畜饲料。
谢谢。韩一如接受其他人馈赠那般,郑重接过方额姑娘的花束。
他手尚未伸及花束,一记鞭子斜刺里抽下,啪的击散方额姑娘的花束,也打中她持花的手背。
与此同时,有人娇声嗔道:磕碜谁呢,摘牧草送人?
方额姑娘松手叫疼,护住伤处,眼睛余光见自己的花束四散零落,萎在草地。
她含了两泡眼泪与不平,向韩一和挥鞭者哽咽分辩,这是我能找到最美的花当她目光转至后者,再不敢吭声。
持鞭者是位小姑娘,年纪尚幼,但眉目明艳。她着绣金锦袍,珍珠耳珰,头上黑绒圆帽,帽身装饰珠玉,两侧垂着长长的玛瑙及珍珠缀穗,前额帽檐流苏则饰以翡翠珠子。
翡翠乃是桑金皇族专用珠宝,方额姑娘白了脸,迈开两腿撒鸭子溜了。
韩一向丫鬟打眼色,要她跟上查看方额姑娘伤势,而后回身面向持鞭少女,举拳按胸,躬身行礼。
格尔斡伊稚奴见过十一公主。
他如此称呼,其余人便不认得衣兰儿也认得了,跟着行礼,乖觉些的姑娘立刻远离韩一。
衣兰儿笑吟吟走近,伊稚奴。
韩一看向地上方额姑娘留下的蓝紫色莸花,正要弯身,衣兰儿蹬着一双掐金红色羊皮靴走来,踩扁其中几朵。
衣兰儿道:伊稚奴,我叫了你好几声,为何你迟迟不应?她跺了跺脚,踏折地上莸花。
殿下恕罪,在下适才走神,一时未曾留意
不怪你,狐媚子教你分心。衣兰儿扫视周遭姑娘,莫说姑娘们,连少年都散开去了。
韩一拣起地上残存的莸花,交予小厮。
衣兰儿蹙眉,你留这烂花烂草做甚?那东西只有牲畜稀罕。
礼轻情意重。
衣兰儿噗嗤笑道:那种粗蠢丫头,养牛喂羊铲粪倒可以,知道什么叫情意?罢了,赛马大会即将颁放榜单,咱们快过去等唱名领赏。
两人一乘车,一骑马,到了点将台附近,因尚有闲工夫,衣兰儿向韩一道:伊稚奴,如今是打猎好时节,你在家等着,得空我便去找你玩儿。
韩一道:殿下,按族里规矩,在下已到了进圣山修行的年纪,今年得上山生活一旬(十日)。
先陪我,过几个月再上山。
届时入冬,难觅粮食。
怎么,你进山还得自己找粮食?那好办,明年春天你再去。
殿下,按我族族规,得这个时候进山。
衣兰儿跺脚,你们赤族人少族小,破规矩偏生一箩筐!
图光老跟在韩一屁股后,这时也在左近,听闻衣兰儿贬低自族习俗,小脸胀得通红,当下便要发作。
韩一打个眼色,让图光慎言,自己向衣兰儿正色道:殿下,不论赤族兴衰,族规是我族根本,不可动摇扬弃。先人订下这条族规亦有深意,盼望后人不忘先民艰辛,牢记来处,和天下各族祭祖道理相仿,一般要紧。
他态度恭敬,却也刚正,衣兰儿鲜少教旁人驳话,闻言柳眉倒竖。然而面对心上人那张俊俏脸庞,她瞪了半晌,终究自行消气。
她嗔道:大人不记小人过,我不跟你计较。伊稚奴,你非去那劳什子的圣山不可,我就跟你去。你不在,怪闷的。
图光忙道:咱们族规规定,子弟必须独自上山。
衣兰儿道:理它呢!
韩一道:殿下,圣山虫豸甚多
衣兰儿微微变色,虫很多?
韩一点头,图光见状,举手画圆比划,道:多,忒多,多得紧,多得不得了。那儿的毛毛虫生得老长老大,身上一节一节,软趴趴,毛茸茸
衣兰儿臂上起粟,闭嘴!抬手又要挥鞭,韩一立时扯开图光,自己挡在前头。
衣兰儿连忙煞住手。
韩一向她拱手,恭声道:公主,图光言语鄙俗,在下替他赔礼。
衣兰儿撇嘴,看在你面上,就饶他这回,再有下回她举鞭指向被韩一按在身后的图光,仔细你的皮!
图光憋得面色紫胀,衣兰儿视若无睹,向韩一道:伊稚奴,我另有话交代你。近来皇上肝火旺,待会儿你领赏赐,千万小心。我大堂兄昨儿进献美女珍宝,不知哪儿惹皇上不痛快,给打个半死,下了大牢。
韩一谢过她提醒,她又道:等你回来,皇上心绪总该好些了,我便求他给咱俩定亲、办婚礼。
图光在兄长身后一脸大难临头模样,韩一则推说衣兰儿打趣,要挪转话头。
衣兰儿偏揪住这话头不放,道:谁打趣